剧评精选｜《漫长的季节》魅力何在？

《漫长的季节》是一部已被封神的电视剧。该剧从豆瓣开分9.0分起，一路高涨到9.5分，成为继2015年《琅琊榜》以来评分最高国产电视剧，并获多个奖项，实现了口碑与奖杯的双丰收。该剧之所以成功，主要在于其以现实主义的勇气，表现了时代的阵痛与波及者的苦涩；以充满人文关怀的笔触，反映了小人物的美好品德及与命运抗争的不屈意志；以精品意识投入创作，跃上了电视剧美学的新高度。以下试作具体探析。

恩格斯在《致玛格丽特·哈克奈斯》信中指出：“您的小说，除了它的现实主义的真实性以外，最使我注意的是它表现了真正艺术家的勇气”。《漫长的季节》之所以能打动观众，首先就在于该剧以现实主义的勇气，深入社会肌理，直面社会矛盾，深刻地表现了时代的阵痛与波及者的苦涩。

讲述1990年代以后的东北故事，几乎不可能避开“下岗潮”，而这也正是《漫长的季节》的时代背景。1990年代末，受产能过剩、冗员过多、产业结构调整等因素的影响，国营企业的改制工作相继展开，即通过拍卖、承包等方式，将部分国营企业转为民间经营或进行重组，同时精简人员，节省开支，而大型重工业国营企业占主导地位的东北受到的冲击最大。曾有数据表明，东北三省的下岗职工数在1998-2000年间占据了全国总下岗人数的四分之一左右。从长远来看，国营企业改革有利于经济的健康发展，但突如其来的大规模下岗给很多工人及其家庭带来的却是失意、苦涩与悲凉。

该剧故事发生在一座名叫桦林的东北工业小城。与当年众多的东北工业城市一样，桦林是围绕大型国有工厂桦钢而产生、发展的城市。在这个工业小城，家属楼、医院、学校、商店等应有尽有，工人家庭从出生到死亡都由工厂兜底，因此，工人的幸福感和归属感特别强烈。王响是伴随着工厂一起成长的工人，经历过工厂的黄金时期，获得过各种先进称号，爱厂如家，有很强的集体荣誉感。虽然他有一些刻板、自傲、爱面子与大男子主义，但耿介正直、有情有义，在工厂有着不小的威望，也是个爱家庭、有担当的好父亲。当工厂的经营逐渐陷入窘境时，王响仍然以为工厂只是遭遇了暂时的困难，还想着把高中毕业的儿子王阳安排进厂工作。作为1990年代少见的大学生，龚彪被分配到厂办工作。他能说会道，觉得自己前程无量，同样没有意识到危机的到来。但命运的铁拳冷不丁就打得他们措手不及。进入1998年，下岗潮终于到来，得罪厂长的王响与龚彪成为第一批下岗的人。1998年到2016年的间隔是漫长的空白，该剧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在每个人的境遇里，观众都能清晰地看到被时代车轮碾压过后的痕迹。2016年的王响两鬓斑白，以前是开火车，如今开出租车，与领养的小儿子王北相依为命。昔日的龚彪是天之骄子，如今也只能以开出租车为生。因为罹患糖尿病，他变得肥胖臃肿。虽然如愿与心爱的对象结婚，但十多年来矛盾不断，夫妻关系也已经降至冰点。18年前，工厂磅房的女工李巧云比其他人更早感受到生活的艰辛，罹患白血病的儿子、残疾的丈夫、年迈的四个老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工厂日益萧条，她只能去舞厅里当陪酒女；18年后，她仍然得在社保局为退休待遇着急上火。

通过这些人物的遭际，该剧表明：时代的变化不是普通人所能掌控，而遭受噩运、付出代价的往往是那些弱势群体，并且难以翻身，就如剧中这些遭遇下岗潮的工人18年后仍然处于生活的底层。该剧以现实主义的勇气直面艰难时世，为时代留下印记，就能告知后人，父辈们曾经怎样走过曲折坎坷的道路，承受了什么样的苦难，时代的一粒沙是怎样成为普通百姓头上的一座山，从而领悟到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要懂得珍惜，懂得感恩，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使自己的人生更加充实与精彩。这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漫长的季节》的导演辛爽表示，该剧想要讲述的不是一个案子，而是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探讨人遇到困境该如何面对。想要表达的主题是，一旦有一天生活变成一片废墟，或当有一天发现自己被困在废墟中，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走。所有故事中，人永远是最重要的。无论是过去还是当下，即使发生在任何地方，故事的本质都是在讲人是如何与一些力量相抗衡，而抗争的对象可以是内在的自己，也可以是外在的他者，抑或是更抽象的命运。《漫长的季节》能被封神，不仅在于它用悬疑的手法使得故事引人入胜，更是由于它表现了在时代车轮碾压下的小人物的美好品德及他们与命运不懈抗争的勇气。

人们在生活中遇到难关时，往往会被人规劝或自我安慰要“往前看”。从正面角度看，“往前看”可以让人们忘却失望、遗憾与悲痛，开启正常生活，但很多时候这也意味着对生活的妥协。在《漫长的季节》里，龚彪的妻子黄丽茹就是属于“往前看”的人。她曾与厂长有私情，被揭穿后果断嫁给龚彪；与龚彪的夫妻关系走到尽头时，她又有新的伙伴，该离婚时果断离婚。她还表示，跟龚彪过不好这辈子，仍然期待下辈子可以跟他好好过。可以说，“往前看”是一种务实的选择，但由于这容易让人放弃底线与原则，因此，能够维护正义与人生的永恒价值的往往是一些“过不去”的人。他们可能跟时代过不去，跟别人过不去，也可能跟自己过不去。当大多数人已经“往前看”的时候，停留在原地的他们显得有些迂腐、有些失败，但他们并不在意。王响曾在出租车里对李巧云说过这样一番话：人家不管过得好赖，活成啥样，都能往前看，我就不行。龚彪性格开朗，好像什么事儿到他这里都不是事儿，是那种能够“往前看”的人，可实际上他有着在别人看来有些不合时宜的单纯与对情义的珍视，因此始终跟着王响一起调查。马德胜曾是受人尊敬的刑警队长，脾气暴躁，但他内心始终燃烧着正义之火。当年他一直为查清碎尸案的真相而奔走，退休后成为老年大学的舞王，虽然已脱下警服，但仍然没有忘记旧案。当王响请求他帮助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并放出狠话：有些事我忘不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这事我指定整到底！该剧有一场重头戏，就是王响、龚彪、马德胜三个被时代遗弃的失意者在KTV喝得酩酊大醉后狂舞，既令人感到可笑又令人感到心碎。从表面看，他们一直沉溺在“过不去”的执念中有些不合时宜，但实际上这也是他们一种勇敢的抗争方式。

可以说，“往前看”对有些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选择，但对王响、龚彪、马德胜来说并不容易。因为他们虽然是小人物，但是有底线、有原则。该剧在展现他们从“过不去”到“往前看”的过程中，虽然没有回避他们的缺点与局限，但更多地让观众看到了小人物的真诚、勇敢、善良、坚韧、热血、情义，他们在命运的考验与生活的磨难面前，始终坚守做人的底线与原则，承受一切苦难，不屈不挠地与命运抗争，让观众看到美好，看到希望，这很有积极意义。《漫长的季节》该剧之所以打动观众，正是由于表现了这些小人物的美德与勇气。

《漫长的季节》之所以在众多的电视剧中脱颖而出，还在于创作团队以精益求精的精神，在叙事方式、影像调性、配乐、细节处理等环节都匠心独运，精益求精。

在叙事方式上，《漫长的季节》独辟蹊径。该剧的故事通过原火车司机王响、王响的妹夫龚彪、刑警支队前队长马德胜这三个人生失意的“老头”的视角展开，以看似普通的套牌撞车案为切口，牵引出18年前骇人听闻又扑朔迷离的碎尸案。通过三个“老头”的视角，该剧将1997年、1998年与2016年时空交错的三条叙事线索穿插交织，倒叙与插叙交叉使用，无缝切换。三个时空的穿插呈现，时间跨度大，涉猎的社会生活面广，看似杂乱，但是故事脉络清晰，逻辑顺序严谨，碎尸案和王阳之死始终牵引着观众，形成了奇妙的戏剧张力。与常规的悬疑剧的线性叙事相比，时空交错的三条叙事线索穿插叙述，无疑更能使该剧波澜迭起，并具有历史的厚重感。

就影像调性而言，辛爽是东北人，他想通过该剧呈现一个自己印象里“特别明媚的东北形象”。辛爽曾说过：“我的家乡——吉林省四平市梨树县，那里有全国最大的玉米标准化生产基地，辽阔的黑土地，延绵不绝的青纱帐，绿色、黄色和黑色，那些色彩交织成我记忆中家乡最美的底色，而这些记忆也成为了我们作品中为观众呈现出不一样的东北美学”。该剧一反以前东北犯罪题材影视剧中阴暗的天空、白茫茫的雪原、萧条的厂区、灯火阑珊的街头等典型场景，影像画面有着金黄的色调，温暖而明媚。再者，该剧还在家长里短的现实书写中融入诗意表达，比如湛蓝广阔的深秋天空、高亢嘹亮的火车汽笛、纵横交错的火车轨道等，很有文艺片的质感。再者，该剧通过翔实的细节还原当年的生活场景，很有烟火气，也很有年代感。

该剧的配乐也十分出色。辛爽是一个音乐人，2001年，他加入Joyside乐队，并担任吉他手。2018年，他为湖南卫视音乐创演秀节目《幻乐之城》执导了五支短片。由于他有扎实的音乐功底，因此该剧的配乐很有表现力，并让人耳目一新。在该剧中，辛爽与新古典音乐作曲家、音乐制作人丁可合作，将音乐融入叙事。桦林小城有点像美国西部片里的小镇，于是，他们在配乐里运用了布鲁斯、Funk等音乐元素。剧中12个单集配上了12首完全不同的片头音乐，而片尾曲则基本上都用摇滚乐。为了剧情需要，剧中还选用古典音乐，比如第10集片尾的配乐《蓝色多瑙河》就与杀人案的剧情形成强烈反差。在该剧结尾，老年的王响穿着领养的儿子王北送的新红毛衣奔跑在玉米地，追着二十年前开火车的自己喊着：“往前看，别回头！”这时候，姜育恒演唱的《再回首》的歌声响起，留给观众无限的遐想与回味。

为了确保艺术品质，《漫长的季节》对每一个细节都精心处理。在该剧中，龚彪最后中奖的彩票号与2016年秋天某期彩票中奖号码一致。王响恭维马德胜是福尔摩斯，马德胜说自己喜欢的是钱德勒，这句话是导演辛爽有意加入的，因为他觉得钱德勒的小说《漫长的告别》里的侦探菲利普·马洛与马德胜有相似之处。该剧的很多情节都有伏笔，比如龚彪曾说，他经常陪妈妈去医院，闻到消毒水的味道特别有安全感，于是他爱上在厂医院工作的黄丽茹以及在药店工作的小露也就不是毫无缘由；龚彪买回的出租车被告知曾泡过水，后来他就连人带车都沉在水里；他曾说自己最大的弱点是重感情，于是在他人生的所有重要转折点，几乎都是因为情所困而选择失误。该剧的第一集与最后一集出现了同一片苞米地，在该剧最后，20年前意气风发的王响开着火车飞驰而过，20年后白发苍苍的王响从苞米地里走出，追着当年的自己大喊着“向前看”。这就意味着在得知所有真相后，王响终于放下执念，获得新生。这片苞米地首尾呼应，正好形成闭环。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这个开头与结尾，开机前剧组特意种下了这片苞米地。

从《隐秘的角落》到《漫长的季节》，辛爽不断有新的跨越，也越来越受到观众的喜爱。曾有记者采访辛爽时问他“爆款剧”方法论，辛爽回答：我觉得没有。如果非要总结个方法的话，应该就是——尊重观众。《漫长的季节》的成功就是尊重观众的结果。在观众的审美素质日益提高的今天，期待有更多象《漫长的季节》这样的精品出现，没有诚意、胡编乱造、糊弄观众的影视作品可以休矣。

赵建中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上海电影评论学会理事